略显空荡的地铁上,每停一站,车厢里的人就更少一分。我穿越城区坐到了终点站,有些疲累,按掉了妈妈拨来的视频通话。「回去再打给你。」我四下找着托词。
我心里一动,把新近录的片段发过去,早上她问我要来着。这是一场死亡实验室的冥想引导词,年轻朋友们做的活动。听听看,这次完全有了叙事和对话感。
「不听!」她在屏幕那头摆手,把屏幕这头的我推开。我试图向她解释,这段语音里没有关于死亡的场景叙述,只是一段引导词而已。但没等我说完,她忽然岔开话题:「我这两天腿很不舒服,在看医生吃中药。」
在我看来,病痛是常有的事,腰肌劳损,胃病肝郁胸腔疼。她的叙说经常听起来像是个祈求,在那些大段吐露的文字下面,我看到她嘴唇张开,想要女儿的一点关切。但这次似乎有些许异样?在她的寥寥数语中,我敏感地捕捉到一些不同。
她想要弹开,她在害怕触碰什么。对身体病痛叙说的背后,是对终局的恐惧。果然,下一秒,长篇的文字再次迎面披盖而来。
「上次吵架你说的那句狠话,成了我心头的坎,今年是我60岁的关口,我希望收到你对我们的道歉,收回你的话,为我和你爸爸祝福……」后面的话还未及看完,「道歉」在这里显得扎眼不适。究竟是谁跟谁道歉。如果那句话能一直搁在我妈心里,那么前面十几年的打骂,我是否也该永远惦挂,拿到爸妈的一句道歉?「我们都到了身体非常容易出问题的年龄。」她下面又说,时间在步步紧逼,我不禁问,我需要勒令自己和父母和解吗?
我收住回复的手,聊天框不再跳动。很快,我想象她,在夜晚不能自抑,悲伤涌上心头。我如此了解她,因为我遗传了与她一样的模板。那一对打骂我的爸爸和妈妈,已经老了。
「哪有家长不打小孩的。不打不成材,我们还打得少了,再加把力准给打到清华北大去。」
这似乎是我从父母那里,听到最多的话。小时候抗议无效,爸妈为他们的行为正名。直到我嫁了婆家,另一个母亲也用它劝说我放下:「那些都已逝去了,爸妈已经老了。」
几位老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,亲家之间互相抬让着话口,倾听着对方说为人父母的不容易。是的,他们集体想要把这话题绕开。
站在今天回望过去,父母容易低估创伤经历给孩子带来的伤痛,特别是如果他们参与了导致孩子伤痛的事件。这说明,父母当然并非是孩子痛苦程度的有效报告者。
有时候我也糊涂了,他们是不承认还是不记得,把那一段段共同编造的场景,囫囵往我怀里一塞,逃窜夭夭。那为什么我还记得它。是因为我在家里得不到援助,每逢外面餐桌上会同父母的友人们,在谈话空隙里搜寻,日复一日地故意提起吗?是因为我挨了打逃进房间抵住门锁,总是坐在冰凉地板上抱着双腿哭泣,用无声的力道咬牙,曲肘,攥拳,使劲而虚弱地反抗吗?重复的语言会记得,身体的感觉会记得。或者我选择记得,恰恰是因为控诉无人接收。
在我上到初中时,同学间的一幕让我小小震撼。那时我爱玩恶作剧,「夹心饼、汉堡包」,趁人不备站在身后来个双手夹击,左右、上下拍拍脸颊,求个对方惊跳的效果。
但那个女生乍一下哭了,委屈得梨花带雨。让我怀疑刚才的手劲比我想象得重?我只是轻轻触碰了她!「长这么大,我爸妈从来就没打过我,你竟然……」她一边嘤嘤哭,一边说。
这么多年我记得她的名字,同在一个班级,她爸妈没有打过她。那时我才知道,别的女孩原来是可以被捧在手心的。
「快过年了,你们过来吗?两家人一起热热闹闹。」视频拨通,先生代我发出邀请。在我妈那长篇累牍的文字下面,我依然吝啬回复,也感觉到和她的聊天框还停在尴尬的气氛中。
「不了。」上次是我爸不想开远途车,体力消耗。这次呢?「我们的饮食上的习惯,作息习惯,都不一样,也受不了小孩吵。」我爸接着说。也许真的是上次月子里吵架,把他们吓怕了。我抓着视频,镜头依次闪过我先生,婆婆,儿子,和新生的女儿。轮番发起邀请的攻势。女儿还不会像哥哥讨巧说话,她倚在婆婆怀里,甜腻地舒展笑着,口水泛出一圈绵密的小泡沫。
「你爸爸现在晚上9点就睡了,我也最迟熬到10点。和你们不一样,实在休息得早。」我妈一边忙着念叨孙子孙女的名字,一边解释说。
「那只有初二我们过去一趟了。你想想给你爸妈带点什么好呢?」收起通话,先生在一旁提醒。这是少有的分开跨年,我新建的小家早已叠加进了夫家,爸妈长期守着二人生活,融合不进来,我也不再想要回去,「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」有了明确体感。
那句「9点入睡」,20年过去,略显疲惫的老人和青春强劲的孩子,形象重叠,在此刻形成了互文。他们都不得不依照自然的节律,在夜晚刚爬上帐幕时就沉沉睡去。那时还是孩子,我的腿没有成熟,蜷缩在靠床头的中央,比照2米长的床垫,离边沿还有好长一段距离。时钟指到9之前,会有一段袭来的倒计时,10、9、8、7、6……当我飞奔逃上床,把脚撤离地面时,终于长舒一口气,挥舞来的撑衣杆打不到我。
早些时候,这个倒计时在8点,随着上学的年级增长,8点、9点、10点,逐次推后。我尚未理解早睡被赋予的功能意义。但睡眠与挨打关联在一起,稍有迟缓便是一个「五指山」印在大腿肉上。上床,关灯,门哐当拉上后,夜里归于平静,我捂在被窝里,消化平复不了的情绪。
一沓作业本还空空荡荡,想象第二天课堂上的催问,我感到紧张不安。麻利地给闹钟定时,熬到父母最熟睡的时刻,蹑手蹑脚爬起来,借着昏黄光线的台灯抄写作业。字迹在本子上氤氲化开,凭着惯性,像四脚的蝌蚪忸怩爬行了一段。门外偶有解手抽水的声音,听到脚步经过,我极为小心把老式台灯上的旋钮轻轻转动,朦胧一层薄光,就算趴在门缝前看也难以辨识吧。或者,这个秘密早已被父母知晓,是否知晓本身,也不太重要。
年少时被打的场景,离不开他们对我身体的殷殷照护。不遵从早睡,被打。不爱惜眼睛,被打。我酣畅沉浸在书本的那个下午,房间忘了开灯,书被夺了去一撕两半。现在我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,依然熬夜到很晚,眼睛经常干涩,我没有按照他们的意志生活,意志却造成了伤害,足以让我们卡在关系的裂缝里。过去的日子涌流,像幻灯片渐次排列而过,那帧画面独独被我挑选留了下来。
「早点睡觉,坐一会就出去动动。」直到同一句话,从挥舞着巴掌的意志,变成了灌满双耳的嘱咐,最后随着媒介的变迁,它留在了屏幕上,字句点到即止。
前年我偶而在书店翻开一本畅销书叫《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》。不算厚的漫画书,配着咖啡,我在书店翻完了。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幼年的蛤蟆先生,面对一双硕大几倍的身影感到犯怵,这是两个仁慈的独裁者,蛤蟆先生既被他们完全掌控,又摆脱不了对他们完全依赖。
成长如果对孩子来说是场战斗,父母是那么固执地认定是非对错,又远比孩子强大得多。孩子们是怎么在这场战斗中活下来的?
——表达愤怒。愤怒是面对权威的无力反抗,因为无力才会愤怒。这是我习得最为顺手的方式。我习惯了用喊叫表达愤怒,用最爆破的音量,最尖利的语气,掩盖面前的对话,以使得自己的势头能占据上风。
阳台的玻璃门很重,在一阵势力抢夺中被推推搡搡,嗞拉嗞拉刮蹭,我逃到阳台上,想要拉拢合住门。玻璃对面是爸妈人手持着一条撑衣杆,一支晾衣架,一齐朝我来。我称他们是「乒乓混双、竹笋夹肉」,一般我是寡不敌众,被压制在阳台的角落,噼里啪啦暴打。我有时不示弱,战就战啊,也会用劲还手,「你还敢打我、不尊重父母」,在他们看来这是大逆不道之举,又激起更强烈的惩罚。
那时左邻右舍是第一个重灾区,三五天便有撕厉的声音震荡。但我想来,也许我是想要被听见的,渴望一场插足的救赎。隔壁阿姨很喜欢我的伶俐,哭声太凶时,她偶有过来敲门,帮忙劝劝和。碍于两家的父亲同在一个单位,安抚还是起到效果,大家各自抹泪收拾残局。最激烈的时候,我跑下楼,他们一路绕着小区花园追到门口,我扶着经过的阿姨站立,上气不接下气,只是声泪俱下地请求。
在描述这些画面的时候,我惊异发现,爸爸和妈妈的影子很难做割离。我回忆时只能时常用「他们」代称。我记不清楚谁打得比较多,一方在动手时,另一方作如何表情,是冷眼旁观还是息事宁人。我已经完全忘了。他们好像总是举着要落下的巴掌,融为一体。不同的是,爸爸年轻时是暴戾的一点就着,妈妈直到现在还是不变的衰弱善感。他们之间也会吵架,妈妈也会抹泪,但面对我的时候,他们好得出奇一致。
除了身体的行为,语言也是一种霸凌。「不孝敬父母的白眼狼,养条狗还会给我摇尾巴。」每次,伴随着眼泪,我妈拧着眉头控诉,以一种绝对权力收束,似是要给予我不符合伦常的舆论压力。
这种处之尴尬的气氛,让我羞于带着父母出现在同辈朋友的场合,或者邀请她们来家里做客,总是狐狸尾巴掩盖不了。或许只要几句话,一个眼神,便知我们都在佯装和谐。那话与话的接缝总是绵里撺出针。我很怕得不到朋友的接纳,让她们终于认清我是怎样的人。
小时候的亲密玩伴,双方父母知根知底的,长大后我们又仔细聚首过几次。一次,我妈在我耳边吹风:「她其实不太看得起你,你连父母都不尊重。」妈妈说话时,像是拾起闲谈的八卦,偷偷揭示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。这是彻底地让我觉得浑身生出疙瘩的难受,只想抖落干净,我无法再自如面对那个朋友,后面再甚少往来。
自上大学后,我搬到了新城市,与父母相隔百余公里。距离拉得越来越远,沟通并没有因为这样变得平和,小住几天又免不了爆发冲突。维系感情回温的,正是没有见面的日子里产生的距离。
在漫长的战斗与挣扎中,原先的势力双方好像慢慢发生了转变。我感觉追随身后的,那妈妈的目光,被时间的浸润下由锋利变得柔软,由审视渐成企盼。魔法无法在长大的过程中一夜发生,她落得尽是失望。「你好像永远走不出叛逆的青春期。」
吵架的频率依旧,抹泪的情况依旧,但我可能更少在事实层面需要我的父母。可能是一句冲撞,语气不顺,总之不能好生好气地说话。「好的、好的」能轻易抚平的问题,我偏不,而竟然要说「凡是你说教我的,我都不听」。妈妈感到不该被顶撞,愈发要辩个理,但总在交锋的来回中,败下阵来。
于是,我不得不诚实地向自己承认,当那个哭号的人,不再是年幼的我,而战斗每每以我母亲在洗手池里哭啼收场,伴着水龙头的哗哗流水声,我竟有点胜利的窃窃爽感。她夜里在失眠中捶胸难受,更为难受的是我如何能立即将不快抛却脑后,没事人般的喜笑颜开。
「我们母女关系成了这样,像是熟悉的陌生人。我的心好痛,经常会流泪,因为我做不好,我不知道如何改善我们母女的关系。在你小时候我们的教育方式不对,深深地伤害了你,以至于你缺少爱人的能力,你的亲人们也都需要你的爱和陪伴。」
这条信息躺在记录里,已是两年多之前,事发的起因我完全忘了。满屏的文字给我以无法承托之重。母亲在弱势地哭诉,但似乎我不认为我们的关系有这么糟糕。只要我不去面对她。「你想多了,没那么严重。」我后面没再回复她。
此刻我静静地逐字看过去,我感到我妈妈是痛苦的,她想要改变。但我没改变的动力。
我并不想解决所谓的原生家庭问题,解决源于某种原谅。或者必然是我足够痛苦了,改变才会发生。直到我在组建的小家中,看到了以前模样的延续。
儿子正处在萌生自我的年龄,不到5岁,既如此有挣脱的张力,又如此软泥柔和,太容易被环境塑形。他已经快速学会了怎么生气,怎么喊叫,怎么用情绪做最大化的抗争。
晚餐的饭桌上,是争吵最容易发生的聚集地。一盘炒饭,一块烧肉,「我的、我的」像是一句幼儿习得的魔法,儿子总是难以割舍所爱,苦心说服他分享食物,表面上是教会他大方,实则成为了我和先生争夺他青睐的排位赛。孩子的脸阴晴不定,时而和爸爸好,时而和妈妈好,这种拉拢的游戏实在是无趣。但爷儿俩的联合每每能弄疼我。
我按捺住一丝忿懑,只好埋头继续回到碗里。下一秒,儿子生气指着我说「妈妈你是个大笨蛋」。这句话像是从先生嘴里说出的口吻。他常年在工地,沾染上了脏话,每说话都会含枪带棒。这就顺利被儿子学了去。
「你说什么,你该不会是觉得你妈好欺负?你也敢这么说你爸?」我提高了音调,想要。
「你看儿子敢说我吗?」先生在一旁火上浇油,似乎是在说他立下的权威更甚一筹。
我伸出手探到桌对面,摸上儿子的小脸,使劲拧了一下。脸上还没有来得及有印记,他的泪珠已经抢夺出眼眶。他掩盖着脆弱,低头朝下翻出大片眼白,怒气凝在眼眸的那一点上,聚集了他所有小小力量。婆婆看不下去,把碗朝桌上一摔,愤然起身离开:「大人吵嚷,总是委屈孩子哭。」先生自顾哄着儿子,依然没对儿子说妈妈「笨蛋」有所教育。但此时,我的脑海已然浮现了评判:
「嗨,你这不也打了小孩。」那是我妈妈的声音,带点嘲讽,笑我走上她的老路。
儿子翻出眼白的神态,太像我的小时候,很冲撞的愣。我想起那时斜着眼睛睨我爸妈,故意在脸上僵直很久。谈话到放松时,嘴边肌肉牵引起来,马上要笑了,我又生生咽下去。那种感觉就像不想让爸妈满意,或者得偿所愿。所以我儿子生气起来,他也是同样的想法吗?
我提着一袋花式的蛋糕回家,期待讨得儿子的欢心。很快,他围拢了过来。「妈妈和你一人一个。」我俯身和他商量,我们愉快地分享食物。流心的芝士蛋挞,密密匝匝包裹,入口有些咸有些糯,我刚咬了一瓣,看到先生从房间里应声出来。
「儿子,给爸爸分享,周末再带你去公园。」他缠着儿子。儿子拽着手里的宝贝,显然是千百个不情愿。我赶紧把手里的半个递过去,先生没领情。等我再过来时,爷儿俩开始杠上了。儿子手里被夺所爱,恁是怎么也哄不好,其他打包盒的吃食都摊开了,他也不要。
启动战斗的事件,一般都微不足道。但可玩味的是,当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,迅速引发了坍塌的连锁反应。接着,这画面卷入了婆婆,她操着我听不清楚的乡音,生气地指责着什么。我预备着她将要像往常一样用形容野兽的词,「你叫什么叫、吱呀叫唤」,抽打在我的身上,想到这里我更为愤怒了。
于是,我转向她:「可你生气时,对公公不也一样的指责,只是公公不接茬罢了。」她不再说话,扭头进了房间,干脆地关门。我气没处撒,不依不饶还在饭桌上说。「别说了」,先生沉闷而富有威力的话,声声要将我压制。
「你再说一句看看,小心我打你。」他言辞里带着威胁,像是下一句要举起拳头。「你要飞扬跋扈别在我们家!」他让我感到恐惧,又咽不下这口气。这最终点燃了我,战就战啊,我决定继续把情绪渲染扩大。我推开房间,看见儿子紧挨在婆婆身边,他高高伸出左右两只手臂,塞住了耳朵。我有意当没看见,大声斥责婆婆为何插手我们丈夫妻子的关系,把问题复杂化。此时,婆婆解释:「我是在指责我的儿子没说你。」
外面,先生忽然站起来,抓起面前的碗,扬起手,一个弧形划过高空,碗清脆摔在地上。他的强硬与爆发,一下把我拉回幼年,让我想起了我的爸爸。他此刻摔了筷子摔了碗,挥舞着拳头冲过来。他像一堵墙矗在我面前,随时要将我倾倒吞没,直到婆婆用身体阻隔开,使劲按住他回房间。
我最后瞟了眼立在角落的儿子:「都是你哭闹弄的,你看爸妈吵架了吧。」说不上来的口吻,但似曾相识的熟悉,人类果然非常擅长用学会的攻击性,传递给下一代。
先生和我之间,他扬手,我喊叫,他攥拳,我噤言。我们在空气中凝固,变成了舞台上的流动塑像。我们将自己的人格模式,在那一刻视觉化呈现了。我看见幼小的我,还被包裹在我的外壳。我看见权威的他,还会触发我的阻抗。我肆意释放着自己的情绪,我要完全的自主,我颇带有攻击性。
「谁声音大谁有理了?放下情绪,先处理问题。」这是我的先生。我的情绪想要被看见,它的主人更加愤怒了。我发射出非常快速地旋转的能量微粒子,在人际宇宙中形成漫反射的循环。我想让他们纷纷被卷入,同理我的痛苦。我希望我的愤怒是可以被允许的。
可以想见,婆婆搬来之前,我与先生二人的同居生活,没有中间人斡旋,会是怎样一番天崩地坼。我还经常闪回那幕场景,发生在我们婚后两年,刚刚结束异地开始同居之时。
一阵言语冲突后,我退后,他紧跟,把我圈在逼仄的墙角。长久的对峙,直到我停下抽噎,不再敢发出哭喊。他脚步刚离开房间,我便尝试反锁上门,他旋即反应过来抵住门把,我们展开一场势力的抢夺。直到我拼命把他推出门缝的边缘。
锁门一般是我保有的最后一层抵抗。唯有这样的权利,才能把我牢牢地保护。这场景的味道多么熟悉。年幼的我反复地逃进那扇门,而门外总是响起:「我数到3、2、1!你再不开门,待会出来给你颜色好看。」
锁上门后,我瘫坐在床上,终于能放声哭出来。等我起身,发现门锁已经扭坏,完全打不开门,只好在房间和衣睡去。第二天,我打了110,我们住顶层,物业保安爬到房顶朝下呼喊,没有一点回应。不得已我将房东联系了来,才进了家,整个把门锁撬了下来。那种老式的球形门锁,像个生锈的秤砣砸落在地,覆了一地的灰尘与木屑。我在屋内幽闭了整晚。我探出房门时,先生在隔壁刚刚起床,若无其事迎来新的一天。
很多时候,我的情绪如同这样弹射在棉花上。愤怒的河流自上而下,它想要流经宽广坚实的河床,不再被淤塞与阻绊,河床将承托它一切的浑浊、动荡,迎接它沉底的沙石。我想,至少被看见一次,也许就可以放下。在童年与父母的吵架中被看见,在成年与先生的争执中被看见,我的愤怒。愤怒是对无力反抗的恐惧。
「他睡前和我说,爸爸和妈妈总是吵架说坏话。」婆婆一边在厨房择菜,一边和我说。在我们身后,儿子也在认真地表达他的不理解,和对这种家庭氛围的害怕。
女儿半岁了,相对于哥哥,我们都觉得她似乎更爱笑些。一咯吱逗弄,就眯起眉眼张口笑,她对人类的表情有天然的回应。「但你记得吗?哥哥小的时候,都是这样的。」婆婆学着孙子,微微聚拢眉头,噘起紧闭的嘴唇,一张小小苦瓜脸。
对于我所有秉性在儿子身上的遗留,我感到很抱歉。当然,可能有我的怒,也有先生的犟。生气时的嘶声喊叫,儿子迅速学得惟妙惟肖,传来我耳朵里,有时也让我心惊。
我的情绪化,一直被家人们诟病着。包括我的两个母亲。「你的情绪该控制了。学会控制情绪,少点家庭内耗。」这是造成我境遇的,我的妈妈。但我妈也承认,她也是这样的鬼脾气,动不动哭,每次自己还生闷气。我们的情绪总是相互激荡。而我的婆婆,她是超理智型,她坚强,又隐忍,不爱在争吵中纠缠,总是果断抽离。也许先生在小时候,作为男子汉,不被赞许很好地表达出情绪?总之,我的婆家又像是集体缺少了情绪通路,这种肆意的发泄不算是他们家庭的传统。
儿子带给我动力,我直面了我的愤怒。我以为愤怒来临时,需要给它按下暂停键,紧急迫降着陆,恢复到现实的理智后,再选择转念到第二反应的情绪。但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行,愤怒让我太难受了,我的胸腔因起伏而发抖,只想把它发泄出来。
「我接纳自己有情绪。愤怒代表攻击力和生命力,我敢表达自己。」我毫不犹疑。
「他们会用野兽的词来形容我,你叫什么叫、吱呀叫唤。」描述到这里,我激动起来。
「我不会评价我的情绪,我会更加愤怒,一气儿冲上脑门顶。」我语气更加快了。
「非常好。」她像拥抱孩子一样,欢迎了我的情绪。「在戏剧治疗中,我们不去压抑它,只是去接纳和释放。之所以一直使用这样的情绪模式,恰恰是在底层还没有释放够它。当我们完全充分地允许和迎接它,正面的力量就会来到我们的身边。」
「当你每次表达愤怒时,啪一下就满格到100分。某一些程度上你可能是想要建立关系的,它反而在切断关系。通过练习我们大家可以找到0-100分之间的任意弹性,轻盈灵活地使用它。」
当晚,我们在戏剧小组内酣畅体验了各种情绪的表达,就像从兜里揣出面具戴在身体上,变换各种角色以适应场景需要。伙伴们分别扮演着嚷嚷退货的顾客,蛮横甩锅的商家,两方吵得不可开交。她们几乎是在同一频率,举起手,架起眉,姿势相仿如同镜像,话与话没有接缝,流畅地使用了愤怒的能量。我为她们能够迅速调用,在愤怒中游弋自如,感到羡慕。
尽管不被允许,但有时我又为我的愤怒感到欣慰。孩子习得释放愤怒的方式繁多复杂,强度从弱到强大概是:退缩 - 厌烦 - 拖延 - 郁闷 - 任性 - 怄气 - 撒泼 - 叛逆。我很庆幸,在这种家庭暴力的处境中,我不仅没被打得懦弱干瘪下去,反而「叛逆」得生出了自己。叛逆这个词,很有意思,在妈妈的视角看来是不听她的话,但孩子最终听了自己的话。为何听自己的话,要叫做叛逆呢?
就像是为了自证情绪本身是中性的,我想要逃离他们的语言定性,在事实上活出来更漂亮的姿态。如果我容易经历情绪化的大起大落,我可通过这般高低跌宕的势能,做些什么呢?
我打开那场死亡实验室的文案,想起在录制配音的时候,朋友陪着我不断调适我的口吻。「能不能试着用声音构建场域,让大家留在你的声音里。你的声音不是信息的传播媒介,而是情绪的散发渠道。」太精妙了,这简直让我醍醐灌顶。我闭上眼睛,开始想象文字描述的场景,进入情绪。我想象正在与亲密的人倾诉,放松下来,交给文字自行沿着它的轨迹,让声音自然生成。
朋友给到慢慢的变好的反馈。找到情绪线索后,我流畅录制完了总共12段音频,12种不同的情绪。咔嗒,在那天之后,一粒锁扣撬开了,有什么被串连起来。
我看见我走上演讲舞台,沉浸在故事的情绪,轻易创建感染人心的场域。我看见我进入非虚构写作,打开尘封的感受,生动再现故去的场景。这一切皆源于情绪。这些创造的背后,是情绪在推动,营造,代入,影响。
创伤在我身上终结不掉,而可以升华。那些年少时,我曾拼命付出的力气,花费最多能量维持生活平衡的努力。比如,一次次为了捍卫自己立场的争吵,或者说表达。比如,一遍遍身体对异常多情绪的感知和熟悉。这些过度的练习早已成为隐形的天赋。
我非常坚信,饱满喷涌的情绪和感知不是缺陷,是上天要我来做这使命的礼物。我的情绪化是天赋的眼睛。涉过愤怒的河流,我想和它好好相处。
大年初二,我们携着一对儿女,塞着满满当当的年货,回到了娘家。女儿被接到外公的怀抱后,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啼声停不下来。直到我想起来,女儿半岁了,已然开始认生。
「嘘,待在她背后,别大张旗鼓的。」我见妈妈进来,赶紧暗示她。但她却想要抓紧间隙的机会,和孙女套套近乎。正在玩的女儿一扭头,看到外婆的生面孔,又咧开嘴可劲哭了。我忍不住代入了这种不被熟悉的落寞,幸而自己从分娩后,一日也没有和女儿分开。
夜里,三张床,六口人,家里得紧紧。爸妈准备在90厘米宽的小床上,凑合一晚。我告诉妈妈,女儿半夜醒几次,并不好带,影响大家睡眠。但小床毕竟翻不了身,我妈还是裹着铺盖来了。我们祖孙三人躺在一张床上。女儿醒了几次,只是嘤咛,我妈总起身要看看。我尽量熟练地喂哺,哼声,拍睡,女儿逐渐安静后,我听到了妈妈那头传来的呼噜声。烦躁没有升起,那一刻我想的是,妈妈能睡着,真好。
童年的回忆随河流涌涌而去,我站在河流的这一端,它曾经流过我,波涛拍岸的响声还记刻在岩崖上。我把这种拍打写进文字里,封存进故事的温度中,或者热得炙烤,或者冷得瑟缩。完整地留下它,因为我想往前走了。
在三明治写了多篇故事,从婚姻到职场再到生育,慢慢地终于有勇气以及耐心,把触角伸向了原生家庭。「你也可以写写你的妈妈啊。」但我一直觉得妈妈是最难描述的生物,她这么亲近,但形象又散落又模糊。或许是我对她的关注太少,缺乏好奇心,她的故事对我仅是只言片语的片段,连吵架都记不得具体词句,想到这里我很沮丧。原生家庭的疤已经结痂,亲密关系又成为刻板模式,儿子沿袭出来还不以为意,我耸耸肩膀「我就是这样子,改不了」,直到女儿出生……我想要陪伴她,滋润她,让她长成温柔可爱的小姑娘。所以我要重新创造自己的人生剧本了,我准备好了吗?
这是一次带着明确命题的回溯之旅,在出发之前我就知道目的地。不过写作过程中,随着场景的描画,慢慢的变多的碎片涌入了回忆,新近发生的、过去久远的、不同记忆颗粒度的。我展开了对内心曲折这种诚实的剖白,也在文字中重新拥抱了幼年的自己,在编辑Chen Si老师与观察员W医生的照见中,获得了从未被给予的无条件接纳。情绪是故事的生命,是凝结成琥珀那刻的光泽啊。我想要继续做一个讲故事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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